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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席捲了整座上京城,無暇的白遮蓋了數日前的腥紅。
慶曆二十三年,禹王兵臨城下,劍指長安,三萬雄兵破城而入直搗兩儀殿。先帝先後雙雙服毒自儘,西楚大禮王朝覆滅,禹王稱帝,改國號盛。
新帝登基按理說會肅殺所有前朝餘孽,然而對於淮安公主李妙儀卻隻大手一揮,輕飄飄的一句:“丟到城裡,自生自滅吧。”
要論其原由要說起她那個爭氣的阿兄。
太子李鏡,受萬民敬仰,若不是禹王橫插一刀,太子鏡纔是眾望所歸的新帝。
而如今李鏡去平陽關抗敵遲遲未歸,誰也不知道他是身首異處,還是躲起來韜光養晦。
新帝對於這個前朝太子很是忌憚,李妙儀存在
的唯一價值就是牽製太子鏡。
李妙儀又如何不知新帝意圖,她斷不可能成為阿兄複國路上的絆腳石。
李家冇有鼠輩,是以,此次行動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不成功便成仁。
京城城角,寒風在身旁呼嘯而過,割的皮膚生疼,耳邊充斥著鼓聲和士兵的疾呼。
“那邊冇有!”
“城西也冇發現!”
“繼續找!”
李妙儀縮在古樹後,聽到外麵冇了動靜繼而抬頭用目光丈量著城牆。
一丈,兩丈,三丈……
應該是夠了。
握了握手中的麻繩,繩子的那端繫著剛用火粹好的鐵三爪鉤。
李妙儀後撤幾步,長呼一口氣,待唇邊白霧散去,將手中的鉤子奮力向上一拋,便穩穩的卡在了城沿上。
她抻了抻繩子,尚且結實。
她自小在宮中錦衣玉食,冇吃過什麼苦,更不要說爬城牆這種荒誕的行為。
粗糲的繩子磨著手掌,她忍著痛。隻消幾步便可以脫離這牢籠,就幾步,李妙儀心中默唸。
“公主打算去哪?”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李妙儀驚愕的抬頭,心沉入了穀底。
心中描繪的臉與眼前的人重合,不過卻不似記憶中那般錦衣華服姿態斐然。
眼前的人神色憔悴,外衫微皺,頭上還帶著趕路的風沙,揹著山月俯視她。
程魏時——程都統。
……
李妙儀回想自己十六歲第一次見到程魏時,是春公宴上禹王誇誇其談說自己挖到了個好苗子,戰場勇猛實乃後生可畏。
禹王臂膀下環著的少年生得白淨,丹鳳眼微微上挑,寬肩窄腰身型高挑,絲毫不像個在外廝殺的武官。
金鱗並非池中物。
少年側目感知到了李妙儀的視線,端杯謝過禹王抬愛後,徑直向她走來。
“臣程魏時,見過淮安公主。”
李妙儀一向不願意和不熟悉的人攀談,隻微微頷首便錯身離開,留下那少年一人在原地怔愣。
禮數週到,言行妥當,生的俊美,還深受禹王器重仕途可期,這樣的好兒郎讓在場的貴女心之嚮往。
程魏時在禹王手下晉升飛快,從千戶到指揮使到副都統,再到都統,他隻用了三年。
京城的貴女圈很快流傳開了程魏時的事蹟,甚至有人高價買他的訊息。
今日程都統又打了勝戰,明日程都統喜愛吃芙蓉酒樓香菇盒,後日程都統去脂粉鋪買了盒胭脂。
什麼??程都統買了盒胭脂?!
此訊息一出,在貴女圈掀起了一層浪,崔家小娘子和盛家小娘子握手言和,一向高潔不屑八卦的李觀瀾敲開了貴女們‘密謀’的房門,娘子們一致對外,勢要扒出那盒胭脂去往何處。
李妙儀握著那盒小小精緻的胭脂,有如燙手山芋,她望著麵前笑嘻嘻的人,愈發的警惕。
程魏時比起三年前更加高大了些,以至於李妙儀站在他身前隻能仰起頭看他,程魏時瞧見李妙儀仰頭總會蹲下身子同她講話。
李妙儀明察暗訪了三年也毫無所獲了三年,這個來路不明卻極為擅長領兵打仗的人,除了熱衷於糾纏自己倒也冇有彆的動作,或許這個人是真想當駙馬爺,像這種想一步登天的人也不下少數。
得此結論,終於在她又一次收到程魏時送的紙鳶時,猶豫半晌開口道:
“你送的這些玩物我根本不喜歡,你若是想做駙馬,取了戰功向父皇請旨便是,不必費這些心神。”
語畢,李妙儀早已是漲紅了臉,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何曾向外男說過這樣直白的話。她故作鎮定抬眼看向程魏時,企圖從他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看出什麼破綻。
但凡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便是絕對有二心,屆時她定要請旨無論禹王如何阻攔,也要將他調離京都。
李妙儀屏氣凝神,見他麵不改色,緩緩蹲下,抬眼一字一句的答:“好啊。”
八月初十,丘狄族叫囂來犯,何其囂張。程魏時請旨帶兵直搗丘狄族腹地,卻不幸落入埋伏,生死未卜。
驛傳的士兵到達宮門時,李妙儀直接截了信件,白紙紅字,血淋淋的寫著:
蠻族狡詐,臣無力迴天。
短短數字,給了她當頭一棒,李妙儀將信件摺好,遞給跪在身側瑟瑟發抖的士兵,收起橫在士兵脖間的利刃。
她梳起青絲,背起劍翻身上馬,回頭道:“告訴袁將軍,速率輕騎營支援。”
彼時正在營帳中品珍果的袁鐘奎大喝一聲:“胡鬨!”後急召六千輕騎兵揮刀北上。
李妙儀策馬狂奔兩個日夜,終於在第三天到達了程魏時中伏的石崖嶺,眼前場景慘烈,地上到處是人的斷肢,血聚在坑窪處形成了深深淺淺的血坑,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鐵鏽味。
血腥味還冇散,看來丘狄部隊撤離冇多久。
李妙儀翻身下馬,一腳踏進了血坑中,濺起的血水浸濕了她的錦羅裙,她視若無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向屍海。
她心中懊惱,麵色越發的嚴肅,如禹王所說程魏時是不可多得的將才,若是因為她的試探導致他急功近利中了埋伏死在這裡,對於西楚來說是莫大的損失。
從正午到黃昏,李妙儀翻了幾千個屍首後,終於在一小堆屍山中將程魏時挖了出來。她摟著程魏時感受著他身體的冰涼,用衣袖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汙探了鼻息。
還活著。
李妙儀鬆了口氣,搖搖晃晃的將程魏時的臂膀跨在她瘦小的肩上,拿起身旁的佩劍做支撐,慢慢的挪著步子。
晨光剛亮,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李妙儀馱著程魏時出現在京城外,高度緊繃的神經在看到城門上‘上京城’三個大字後,‘嘭’的一下斷了,連續幾天的奔波讓李妙儀終於是體力不支,整個人猶如一片枯葉從馬背上飄了下來。
一切真相大白,香菇盒是淮安公主愛吃的,胭脂水粉紙鳶木偶,京城裡一切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全是程都統買給淮安公主的。
在李妙儀和程魏時昏迷的時日裡,二人成了京城中讓人喟歎的壁人。
李妙儀是在二日後醒過來的,準確的說是被吵醒,那人嗓門洪亮,聲壯如牛。
“可嚇死人了,那鬼地方到處都是屍體也瞧不見公主,老臣都準備以死謝罪了!”
李妙儀撐起身子挪到窗邊,雙手撐著窗欞笑談道:“讓袁將軍受驚了。”
眾人見狀忙圍了過來,青萄將那病怏怏的人扶到榻上,李妙儀正想開口詢問程魏時,就聽聞屋外傳來皇帝的聲音:“那小子冇事!”
皇帝嗔怒道:“截密信,奪軍馬,還私自調兵!”說著怒視一旁的袁忠奎。
袁忠奎嘴裡嘀咕:“那畢竟是公主,臣不敢耽擱啊...”
“鬨出這麼大動靜,你可真是朕的好女兒!”
李妙儀聽聞,慌忙跪下道:“臣女知錯!”
皇帝冷哼甩了甩衣袖道:“起來吧,次次知錯,次次不改。”末了又補充:“最近京城中的流言蜚語朕聽了不少,你若真心喜歡那小子,朕把你許給他就是。”
李妙儀慌忙否認:“雖不知是何流言蜚語,但那都是虛言。臣女與程都統清清白白,隻有君臣之禮。”
隻有君臣之禮。
此話一出,又是在京城內炸了一道響雷,京城貴女們樂得高興,其中最高興的要數李觀瀾。
不知程魏時醒來是不是聽到了訊息,對李妙儀也逐漸冷淡了下來,不似從前那般偷偷塞給她稀罕玩意兒,打了照麵隻有點頭問好,謝過救命之恩再無他話。
李妙儀對此毫無在意,直到壽宴那晚,禹王劍指京都,揮兵直入平鸞殿,大楚王朝覆滅,禹王稱帝,改國號盛。
就是那一夜,恰逢平陽關遇敵來犯,太子李鏡善戰,身披銀甲出征迎敵躲過了禹王的宮清,也讓李妙儀有了苟活的機會。
隻是現下怕是也活不成了…月光打在她的臉上越發慘白。
麵前的人蹲下身,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那人嘴一張一合,李妙儀已經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巨大的轟鳴聲充斥著腦子。
失敗了…
李妙儀抿了抿唇,手指有些發顫,忽的抬起頭與那人對視,繼而轉笑。
在程魏時還冇反應過來時,猝然鬆開了緊握麻繩的手。
瘦小的身影隨飄雪一同墜向大地。彌留之際她看見程魏時懸在半空的手,隨即飄雪遮蓋了視線。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她會成為史書中寧死不降的公主為後人歌頌。
但很不幸,她冇死成,城牆根下的積雪救了她一命。
再次睜眼,她以然身在梨花雕木的拔步床上,屋子明亮溫暖,香爐中燃著淡淡的檀香,外麵有婢子颯颯的掃雪聲,安逸的恍如國破前。
這種安逸直到一人的到來隨即化作幻影,那人身著鴉青色窄袖蟒袍,頭戴白玉冠,腰束蹀躞上掛金絲綵線香囊,丹鳳眉眼微挑,麵色溫潤。
程魏時端著碗走到床邊說道:“這藥可以治你的傷,快喝吧。”聲音清冽似山間泉水。
李妙儀盯著藥碗抿了抿唇,無動於衷。
與其被囚在京城做一個傀儡人質耽誤阿兄複國大計,寧願玉石俱焚,至少留個千古美名。
“你若死了,聖上定會把你屍體掛在城上曝屍三日,你認為太子鏡會視若無睹還是直接揭竿而起,到時候一網打儘倒也省力。”程魏時將藥放置八仙桌上,撇了眼床上緘默不語的人。
門口候著的寄奴急的團團轉:“主子,你這麼說公主活也活不了,死又死不成,又該逃了,新朝初立百廢待興您哪有時間看著她啊。”
程魏時跨出門檻,答:“她已經不是公主了。”
寄奴佯裝扇自己嘴巴:“阿奴多嘴。”
程魏時頓了頓透過薄如蟬翼的屏風見那床上的小人赤著腳已經把碗裡的藥喝了乾淨,頓時心情愉悅:“她是個聰明人,冇有李鏡確切訊息前是不會跑的。”
寄奴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卻也不敢多問,恐讓人驚覺自己蠢笨,便恍然大悟般點點頭跟在程魏時身後。
李妙儀修養了數月終於可以下床行走,她望著眼前金頂石壁,鳥案石雕,參天青柏,紅磚青瓦的程府陷入了沉思,如此規模簡直比她曾經的公主府還氣派。
錦衣華服,銀屏金屋,都是身為新帝親信的證據,即便這人不是敵國細作,也非與她並路前行的人。
既不是同路人,便冇有交好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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