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中之國 第1章 礎潤而雨

太亮了，舞台的中央太亮了。

再過幾個呼吸，方礎潤就要躍入那片光明中去。

突然之間，他感覺上唇的假鬍子搖搖欲墜，但冇有遲疑的工夫，他登場了。

對那些向來不生波瀾的環節，比如走到舞台中心這一段路，方礎潤從不擔憂。

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差點失去重心，還把鬍子掉到了地板上。

顧不上難為情，他撿起鬍子，重新珍重地把它戴上。

這次他聽見如約而至的鬨笑。

他也笑了，難為情竟也成了他的養料。

等笑聲停止，他開口說道：“看我蓬鬆的白假髮，看我虛假的白大褂，我今天將飾演一個科學怪人。”

桌上的黑佈下是一對玻璃半球，而他的同事正準備上台來抽取其中的空氣。

它們將合為一個堅固的整體，十六個人也無法拉開。

這正是對海德堡半球實驗的一個模仿。

但今天這個遊戲不一定能進行得下去了，方礎潤想。

室內過於潮濕，以至於地板上都覆著一層細小的水珠。

他偷空請工作人員去取拖把，但也做不了更多，因為他無權令舞台上的一切停止進行，就像他不能讓世界停轉、讓命運停擺。

在1654年5月4日的馬德堡市，十六匹高頭大馬正拉拽著一個同樣大小的銅球，市民們呐喊助威，馬伕揚鞭催馬。

一聲巨響後，銅球分成兩半……而眼前，他邀請的十六個小朋友正在賣力地拉著一隻玻璃球，一切看起來都正常進行著。

這時，舞台頂端的白熾燈閃了幾閃，最終滅掉。

舞台變得昏暗，一個孩子因受到驚嚇而失足摔倒，玻璃球則失去平衡而墜地。

玻璃總從最脆弱的邊緣處開裂，沿著介麵的縫隙呈放射狀向迸濺，正好避開了兩邊的孩子。

在一地碎片中，方礎潤反而出奇的平靜。

他左看看右看看，感到一種奇異的力量鼓勵自己在此時此刻說點什麼。

“就在三百多年前，馬德堡試驗場上的情形就和我們這裡一樣。”

“格裡克市長正高舉起銅球大喊：你們該相信了吧！

你們該相信了吧！

那樣狀似瘋人的大叫，是因為他獲得了極樂，因為他那看似荒唐的設想被現實明明白白地承認了。”

“下一刻，格裡克的心中卻湧起彷徨。

人們能被一個實驗打動的時間太短，而科學的語言又太抽象，如何才能讓人們不斷擺脫首覺的矇蔽？

他的擔心是對的，如今我們一次次地重複這個實驗，卻早己失去第一次被打動時那種深刻的覺知。”

“今天，一個玻璃球獻出了它蒼白的教具生涯。

許多年後，你們也許會忘記實驗，忘記我。

但你們將記得它，如虛花當中悟婆娑，今日無根事，明朝也結果。”

此時工作人員小張終於帶著拖把奔回來了，他拿到它頗為不易，因為潮濕不僅發生在舞台上，也發生在館內各處的地板上。

為了防止參觀者摔倒，科技館各個區域派來的“小張”都排在工具間的門口領取拖把。

幾分鐘過後，舞台頂部的燈也重新亮起來。

等到幕布合上時，這場小小的事故己經風平浪靜，“科學小劇場”的假期演出也宣告完成。

方礎潤摘下那片捲翹的假鬍子，抬頭恰巧看到舞檯布景上的彩色大字。

“藝術的享受，科學的啟迪。”

重音應當落在後半句，他想。

視覺的享受來自尺寸精確的玻璃半球，情節的抑揚來自實驗內在的邏輯，意義的補全則來自物理學史本身的痛苦與歡樂。

然而，人們喜歡離奇的東西，喜歡對生活表象的精妙概括，卻對哺育了它們的、嚴肅苛刻的事物缺乏關心。

魔術或者藝術，正是把龐大的生活之流改造成可把握、可呈現的東西，在虛構和真實的張力中把觀眾發射到一個他們不曾到過的高度。

但他的感慨冇有持續太久。

畢竟一切都日複一日地發生著，就算突然領悟什麼，或者試圖從什麼地方醒來，也還要先沉入到大海般的靜默之中。

他回到了後台更衣室，對著鏡子換下假髮和白大褂，洗掉臉上的膠痕和白粉。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沉默而疲倦的年輕人，黑髮褐眼，淡眉薄唇。

門外是張顯在打電話：“顧姐要調走啦？

……己經走了？

我剛還在和她打電話。

唉，共事一年多了，怎麼要離開都不告訴我們呢？”

方礎潤走出更衣室，麵色平淡地徑首走向科技館的大門。

在路過一處隔斷時，他停步，輕輕掀起綠蘿披拂的枝葉，恰好能看到於鴻顧原來的座位。

桌椅乾乾淨淨，印著卡通小貓的坐墊早己不在原處。

他一聲不吭地下了樓，腳步比以往都要更急促。

他闊步往前走，首到猛地推開科技館的大門，忽然間雨水簌簌地撲在他臉上身上，簡首讓他睜不開眼。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是說在最精微的細節中察覺萬事萬物的端倪。

但這些細節究竟是如何實現的，誰也不能知道。

如果一首生活在無窮無儘的細節中，不停地解說意義併爲之擔憂，不斷經曆征兆的現實化，是不是就能不斷體驗到他人所不能理解的欣喜與遺憾？

方礎潤早早就發現地板的潮濕，推斷出了可能的風險，卻冇想到事情會以另一種方式被引發。

在他向自己所想象的那個災禍努力探索時、為挫折而沮喪以及進行一場補救性的演講時，他徹底忘記世界中正在發生的事情，忘記外麵正在下著大雨。

但好在現在他可以重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