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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誒!聽說了嗎?趙小將軍回京了!”客棧中有一桌人邊吃飯邊跟同伴說道。
有人踏入客棧,剛巧聽見那桌人的討論,一時也來了興趣。他本是宮裡一個小侍衛,聽宮中貴人偶然談起過趙小將軍這事,便想顯擺自己知道些秘辛,於是湊到那桌加入討論。
若說外派的大臣們回朝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秘辛。該因此時正值年關,外派大臣按照規定都必須回京述職,這算不得什麼新鮮事。但當回京述職這件事落在趙小將軍身上便格外特殊了。
滿大涼不論達官貴族還是街頭小兒,誰人不知趙小將軍自五年前離京後從未回過京,就連兩年前先皇去世新皇登基他都隻是遣了副將回京來替他述職。
至於這原因嘛,眾人卻緘口不談。
但也有那膽大不怕死的,磕著瓜子道,“怕什麼?那聖上一家就是判了冤假錯案,才讓這趙老將軍他們一族流放的流放,被殺的被殺,就連老將軍的妻子都屍骨無存,如今他唯一的兒子尚且還能不計前嫌的替他們鎮守邊關。這若換作我,彆說替他們守著了,我恨不得取而代之。”
“你不要命啦?!!!這種話也敢說?!”
“要我說,小將軍願意回就回唄,不願意咱也能理解。”
“關鍵是咱們陛下理不理解呢!”
小侍衛默默坐在一邊兒,故作神秘地說道:“我聽說是孫尚書孫大人向陛下提議的,說是為了犒勞趙小將軍守邊關五年。”
“你如何得知?”有人質疑道。
“我自有我的渠道,你愛信不信。”小侍衛說完,又繼續神秘般說道:“你們想必也知道這趙家跟天家往日之事吧?”
“這自然知道。”
“我聽說那孫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陛下,說先前是他們對不住趙家,如今合該讓趙小將軍回京好好犒勞他一番,順便解除趙家與他們的誤會。”
其他人聽後沉默半晌,有一人開口:“趙小將軍怎會答應?他兩年前都未曾回京啊。”
“我也聽說啊,”又有人加入說道,他拱手抱拳,指了指天,格外小心地說道:“是那位親自寫信送往邊關的。”
眾人又一次沉默。
誰人不知,當今陛下即位時尚不足十六,如今也不過十八,他們如今這位陛下說好聽點便是勸諫都善於改正,難聽點便是冇有主見依托臣子。
這臣子嘛,指的自然是帝師楚燁。
當今陛下不論大事小事都要問過帝師,若帝師不讚同的他也不讚同,帝師讚同的他也讚同。
眾人心中紛紛猜測,這裡麵是否也有帝師的授意。可帝師病重,已有半年多不問朝事了。
又有人問道,“孫大人真的是心疼趙家想要重歸於好嗎?”
“這誰知道呢,咱們也是道聽途說,各位就當聽著玩,畢竟上麪人的心思誰知道呢。”
……
萬京城外不似城內溫暖熱鬨,主路兩旁的枯樹被積雪所覆蓋,周遭白皚皚一片,寒風凜冽刺骨地吹著,讓人忍不住打哆嗦。
而這般環境下,趙珩依舊隻穿著戰甲,連披風都未穿。
他低頭望向對麵不停打哆嗦的孫尚書,話音隨著寒風飄出去。
“你是說,讓本將軍孤身入城?”
孫尚書一把老骨頭實在受不了寒風,他裹緊身上狐裘,朝著趙珩拱手,語氣誠懇無奈,“還望小將軍諒解,此時正值年關,城內行人紛紛,你身後這些……”孫尚書偏頭看向趙珩身後的那群凶神惡煞的親兵,止不住又打了個哆嗦,他隱去凶神惡煞,隻說:“怕驚擾百姓。”
趙珩騎在馬上將手中的青虹槍轉了個圈指向孫尚書,朝著他虛晃一刺,見孫尚書被嚇得後退不及摔倒在地後反手收回,又將槍拋給身後親兵,笑道:“孫大人,您仔細瞧瞧,我身後不過四人,哪裡會驚擾百姓呢?”
一旁的小廝手疾眼快地扶起孫尚書,孫尚書經此一下,竟然在這寒風凜凜的環境下冒出汗來。
小廝一手扶住孫尚書,一手遞給他一塊手帕。
孫尚書用手帕擦了擦額頭,眼神越發惶恐不敢看向趙珩,他顫抖著聲音,唯唯諾諾道:“這、這是陛下所言,下官、下官隻是代為轉述。”
“哦?”趙珩歪頭挑眉,“若我不依呢?”
孫尚書一個頭兩個大,他還未回答,趙珩卻又開口道:“你們寫信讓本將軍回來,如今卻把本將軍攔在城外。孫大人,這是何道理?”
“下官並未阻攔將軍,隻是將軍身後的親兵陛下說……”
趙珩打斷孫尚書的話,他掏掏耳朵,不耐煩地開口道:“你讓開,入城後我自行跟陛下說去。”
“這……”
“你覺得你不讓,我就冇辦法入城嗎?”
孫尚書聽見這話後又冒出冷汗,腳底彷彿生出刀片一般讓他站立不穩,他慌亂間抬頭朝趙珩看去。
隻見趙小將軍一身戎裝,身姿挺拔,年輕俊朗的臉龐滿是輕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彷彿他是地上的小小螻蟻一般。
孫尚書毫不懷疑,若他繼續糾纏,趙珩可以麵不改色地從他身上碾過,大搖大擺地入城。
“下官恭迎趙將軍回朝。”
孫尚書聲音顫抖地說完後便退至一旁不再阻攔,身後的人也隻能跟著他一同退至一旁。
趙珩見他讓出路來,於是抬手一揮,身後親兵立馬整裝。
“進城。”
“是!”
見趙珩一行人揚長而去,孫尚書一旁的小廝嘟囔道:“趙將軍真是為所欲為,連陛下的話都不放在眼裡。”
孫尚書立馬嗬斥,“快快閉嘴!這是你能說的?!”隨即他望向趙珩遠去的背影,沉默一會後也跟在他身後回城了。
趙珩入城後四處觀察著。
中原的年關有個習俗,那便是納福驅邪。家家戶戶都會掛紅燈籠張貼福字,街上枯樹的積雪每日都有人清掃,他們在枯樹上也掛上紅燈籠,一派喜氣洋洋。
他感慨萬京還是那個萬京,就連每一處攤販的位置都未曾變,此時又是年關,因此街上行人比往日多上許多。
可街上行人在瞧見他們一行後紛紛低頭快走,不敢過多張望,生怕衝撞他們一般。
趙珩扭頭看向身後的親兵,心中暗道:一個個跟二愣子似的,哪裡凶神惡煞了?
“將軍,您真不怕陛下啊?他萬一怪罪您將屬下們帶進來……”身旁林錚見趙珩老神在在忍不住開口,看趙珩在前頭不為所動後又繼續道:“要不屬下們還是先出城,等將軍您完事後一同回去。”
趙珩將騎馬的速度放慢,對林錚說道,“書信上可有不許帶親兵入內一句?”
林錚搖頭。
“那不就行了。”趙珩滿不在乎,隨後他又轉頭問身後幾人,“你們離家五年,不想回家看看?”
眾人一陣沉默。
怎麼會不想呢。
“可孫大人……”
林錚話未說完便被趙珩打斷,“管他做甚,他還威脅不到本將軍。行了都彆跟著我了,各自歸家吧。”
趙珩見身後幾人仍然不動,他示意他們看向街道,無語道:“你們冇發現他們全都避著我們走嗎?還想嚇死他們啊?”
身後幾人這才各自散去。
林錚將手中的青虹槍遞給趙珩後,張口欲言,卻被趙珩眼神頂了回去。
他隻得作罷。
隻希望明日在朝中,他家將軍不要說出什麼駭人聽聞的話語纔好。
將軍府離主街不遠,此處卻遠不如主街喜慶熱鬨,甚至可以用淒涼蕭條來形容。
分明隻是五年未歸,卻好像破敗了五十年一般。
隻有府門口的兩頭石獅子如舊。
趙珩翻身下馬,將馬拴在石獅子處後抬腳往大門口走去。
這條他走了十七年的路本該走得輕鬆又熟悉,但如今每走一步他就難受一步,以至於他推門時,連指尖都微微顫抖。
年久失修的門一推就開,許久未曾有人搭理的院落枯草叢生,毫無人氣的房屋之間蜘蛛網交錯縱橫,積雪覆蓋在院內每一處,叫人毫無下腳之地。
“倒也不必破敗至此吧。”趙珩自言自語,心中苦澀。
外頭熱鬨非凡喜氣洋洋,將軍府卻破敗蕭瑟毫無人氣,真是諷刺。
趙珩沉默一瞬便不再傷懷感秋。他踏入院中,用青虹槍清理掉院內的蜘蛛網,剛走至正廳門口突然響起聲音。
“?”
趙珩心想如今萬京誰還會來拜訪將軍府,轉頭卻見是自己的親兵。
要說他們幾人是親兵,倒不如說是同伴。
林錚那小子從小跟他,剩下幾人雖不是從小跟著他,但卻都是五年前與他一同離京的同伴。
“你們不回家來這乾嘛?”趙珩驚訝地問道。
林錚將身後不知從哪偷拿的超大掃把舉過頭頂,與其他人相視一笑,說道:“屬下們怕將軍今夜隻能睡雪地,隻能勉為其難來幫將軍掃雪咯!”
眾人紛紛點頭,鬨笑著跑到院內。
“這個給您。您可彆因為我們來幫你就偷懶,得跟我們一塊掃!”
“就是就是!將軍我們人多,可都盯著呢!”
趙珩接過掃把,忽然有點不知所措。
方纔他還有點感傷懷秋,如今這麼一鬨,反倒有些啼笑皆非。
於是林錚幾人自顧自地掃起雪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子不一會兒就將院內的積雪掃至一堆;趙珩又一塊兒將院內裡裡外外的雜草拔乾淨;幾人不知從哪又摸出來幾塊抹布,在後院的水井中打了水上來,又開始嘰嘰喳喳擦拭著經年不住而灰塵遍佈的院落,不一會兒幾人便將院內外擦得乾乾淨淨。
“歪了歪了,左邊去點兒。”趙珩正在指揮林錚將府門口的牌匾扶正。
林錚調整一下,扭頭問道:“這下好了嗎?”
趙珩站遠仔細看了會兒,點點頭,“好了。下來吧!”
幾人收拾了一下午,將軍府煥然一新,雖不複往日熱鬨,但也不再破敗。
日暮將近,他們已經是餓得前胸貼後背,有人朝林錚不停地使眼色,被趙珩抓個正著。
他坐在大門口的台階上,說道:“眼睛癢?你衝他眨巴眨巴乾嗎呢?”
林錚搓手憨笑,試探問道:“將軍要不跟大家一塊兒去我家吃頓飯?”
趙珩知道林錚他們怕他觸景生情,這才跑來找他,又是幫他收拾屋子又是讓他跟他們一塊去吃飯。
但——
“我就不去了,你們去吧。”他聽見自己回答道。
他並不完全是因為那封親筆書信回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這半年的軍餉較之往年少了一半不止,不然他不可能這麼快便趕回來。
不過既然選擇回來,他就不會再因舊事而不敢踏入故地。
林錚他們在門口勸了半天,非要趙珩跟他們一塊兒吃飯去,不然他們便賴著不走。
“不走是吧?”趙珩微微一笑,“不走的歸營後扣響,繞著校場跑五十圈。完不成軍法處置。”
幾人聽後齊齊愣住。
“還不走?”趙珩一眯眼睛,幾人便都知道這話要成真了,於是十分迅速地一鬨而散。
趙珩在幾人走後回到少時自己的房間,裡頭連被褥都冇有,他卻毫不在乎。
深冬的夜晚十分寒冷,就算冇有風吹都會叫人冷得發顫,隻想快些回家鑽進溫暖的被窩期盼寒冬快些過去。
趙珩卻一身單衣地躺在連床褥木炭都冇有的昏暗房間內,好似不怕冷一般。
他躺在床上,手裡把玩著一把小木劍,這是他今日收拾屋子時發現的。
他記得,這是他幼時父親親手做的。
“冇想到,我竟還能找到關於你的東西。”趙珩喃喃自語,眼裡不自覺地閃出淚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翻過身,將小木劍藏於懷中,和衣而睡。
一夜無夢。
趙珩一向起得早,他先在院子裡耍了套槍法,又出門在少時常吃的餛飩攤點了三碗餛飩。
那攤主總是瞧他,不知是不是認出他是趙小將軍還是驚訝他吃得怎麼這麼多。
趙珩吃飽後回到府中,在廚房燒了桶洗澡水,洗完澡又慢悠悠地換上朝服,這才神清氣爽地騎著他心愛的赤馬去上朝。
宮門口的侍衛見他出示虎符時立馬畢恭畢敬地領他到了大殿處。
金鑾殿殿內,不管文官還是武官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年輕的將軍。
畢竟趙家與天家的舊事眾人皆知,隻看這小將軍往日做派便知他對天家是何態度,如今忽然回朝,不知會不會彆有所圖。
趙珩自然知曉這些人正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隻不過懶得管這些養在福樂窩的紙上談兵者。
他站立在武官之首,一臉坦然。反而是周遭一直有著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他也充耳不聞。
一刻鐘後皇帝纔來至金鑾殿。
文武百官一齊跪拜,高喊“聖恭安!”
趙珩仍站立原處,口中隨意說著“聖恭安”。
先帝賜他見天子可不跪,他自然無須跪拜。
“朕安。”陛下聲音有些稚嫩,麵容隱在冕旒後看不真切。
陛下正要再次開口說話時,門外太監傳來聲音。
“帝師楚燁楚大人到!”
眾人十分驚訝,紛紛回頭望去。
要知道,帝師自天子加冕之後便再未上過朝,今日怎麼會忽然上朝?
趙珩雖遠在邊關,但也多少聽說過這位帝師的事蹟,當他第一次知道帝師的名字時,還嘲諷過這名字與他認識的一個騙子的姓名十分相似。
他轉過頭,想要看看一手把周宥軒這個膽小鬼推至皇位的帝師究竟長什麼模樣。
畢竟邊關有好些個關於帝師長相的不同版本的傳言。有說帝師青麵獠牙的、有說他是個坐輪椅的病弱書生、還有說他是個麵若好女的俊美公子,總之千奇百怪。
然而,當他與帝師楚燁視線交彙的一瞬間,他優哉遊哉的表情瞬間凝固,腦中彷彿聽見天地破裂的聲音,胸腔內的無名火就要將他的所有理智全部燒滅。
趙珩周身瞬間佈滿煞氣,垂在衣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連牙齒都在止不住地戰栗,好像馬上就要撲上前生吞活剝了楚燁一般。
“好久不見啊,小將軍。”楚燁卻眉眼含笑,語氣溫柔得彷彿趙珩真是他多年未見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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